作者：김지혜丨出版社：台灣東販
在當今強調多元與包容的時代，「歧視」似乎已經成為了一個遙遠的詞彙，彷彿只有心懷惡意的人，才會說出歧視言語或做出歧視行為。但事實上，歧視不一定全都出自於惡意，更多時候，它來自我們的無知、無意識，甚至是自以為的「善良」。那些我們隨口的言語、不經意的行為，甚至自詡公正的態度，都可能在無形之中，傷害到了他人⋯
《善良的歧視主義者》背景介紹
《善良的歧視主義者》（선량한 차별주의자）的作者金知慧（김지혜），她是江陵原州大學多文化系教授，長期致力於研究多元文化與社會正義，包含少數群體、人權、歧視、新住民、性少數者、兒童青少年、街友等懸而未決且難解的社會問題，並期望提出能夠具體改變社會現況的法律與政策。
作者在本書中提出的核心觀點－『歧視，不一定源自於惡意。』她認為，大多數的人們總是堅信自己的內心是善良的，不會也不願做出任何帶有歧視意味的的行為。但事實上，歧視遠比我們想像的更加普遍與常見，因為很容易受到自身視角的局限，或是對於其他群體產生的敵意，說出帶有歧視意味的話語或做出傷人的舉動。作者強調，「我不歧視」的可能性，實際上趨近於零。
為了探究「隱性歧視」的社會議題，作者以韓國和美國的案例為基礎，剖析隱性歧視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悄然發生。她發現許多人總是無意識地依循看似自然的社會秩序，卻在不知不覺間參與了歧視，這些歧視難以發現，甚至還被包裝成『公平』。因此唯有重新面對我們所使用的詞彙與視角，因為真正的『平等』，從來就不是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
以下，我將會分享本書中，三項關於「隱性歧視」的思考。
⒈ 「請懷抱希望」，真的是在鼓勵對方嗎？
在本書的開篇中，作者舉了一個非常典型的無意識歧視案例－『請懷抱希望』。當我們對身心障礙人士說出「請懷抱希望」這句話時，雖然乍聽之下可能充滿了正面能量，彷彿是對對方的鼓勵與支持，但書中指出，這種言論不僅可能傷害身心障礙人士的感受，還可能強化社會對他們的刻板印象，甚至掩蓋了一些真正的結構性問題。
首先，說話者通常會認為自己是在表達善意，試圖以「懷抱希望」來鼓勵對方，暗示未來可能一切都會好轉，例如恢復健康、克服障礙等。然而，這句話似乎也預設了身心障礙人士的當前生活是不足或不幸福的，甚至是沒有希望的。這種假設並非基於對方的真實感受，而是源於說話者對「正常」生活的單一想像。換句話說，「請懷抱希望」並非真正發現了對方的需求，而只不過是反映了說話者對身心障礙人士的無意識偏見。
其次，這句話也隱含了對身心障礙人士的刻板印象與價值判斷，因為這背後的邏輯可能是將身心障礙視為一種需要被「修復」的缺陷。認為他們的生活本質上是不完整的，必須追求所謂「正常化」的目標。然而，許多身心障礙人士並不一定會將自身狀態視為缺陷，而是將生活中遇到的挑戰歸因於社會環境的限制，例如缺乏無障礙設施、就業歧視或社會偏見。因此，這句話似乎無意間也否定了他們存在的價值，彷彿他們的現狀不值得被肯定或接受。
再者，是身心障礙人士聽到「請懷抱希望」時，可能感受到的是被誤解甚至被侮辱。因為這句話不僅將他們的挑戰簡化為個人心態問題，還忽略了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因社會結構性障礙而面臨的真實困難。例如，一位使用輪椅的人士可能需要的不是「希望」的空泛鼓勵，而是更完善的無障礙設施；一位視障者可能更希望社會提供平等的就業機會。
最後，身心障礙人士面臨的挑戰更多的是來自社會環境的限制，而非他們的個人特質。例如，無障礙設施的不足、職場上的歧視、以及公眾對身心障礙的誤解，都是導致他們生活困難的主要原因。然而，「請懷抱希望」這類言論卻將問題歸結在個人身上，彷彿只要改變心態，就能克服一切困難。這種論調不僅轉移了社會的責任，還強化了對身心障礙者的刻板印象，使他們被邊緣化為需要被「拯救」的對象，而非擁有平等權利的個體。
這提醒了我們，真正的關懷應從傾聽與理解開始，而非以自己的標準去評判他人。對於非身心障礙者而言，與其說出帶有偏見的鼓勵，不如積極支持社會的包容性改變，例如倡導無障礙環境或挑戰對身心障礙的刻板印象。只有當我們正視這些結構性問題，並以平等的態度看待每個人的價值時，才能更減少歧視的存在。
我認為無意識偏見是最難克服的問題之一。
－露絲﹒拜德﹒金斯伯格（Ruth Bader Ginsburg），前任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
⒉ 「這是我擁有的權利」，還是只是他人持續的善意？
在韓國電影《神鬼交易》（The unjust）中，檢察官朱陽曾說了一段經典台詞：「持續的善意，被當成了權利。」當人們持續接受他人的善意，久而久之可能將其視為理所當然，並且對自身擁有的特權缺乏自覺。這不僅出現在人與人的互動中，也反映了社會中權力關係的不平等結構。
有一則經典的故事是這樣的。
一位老人居住在一間有大院子的房子裡，附近小孩經常跑到院子裡，老人家也因此飽受困擾。他不想用強硬的方式趕走他們，於是他對小孩們說：「你們來這裡玩鬧讓我很開心，從今天起，每個來玩的孩子每天都可以得到一塊錢！」小孩們興奮不已，連續幾天都跑來玩，也順利領到了零用錢。
過了幾天，老人突然聲稱自己最近「手頭緊」，將金額減至五毛，小孩們雖然稍微感到失望，但仍然持續來玩。又過了幾天，他再度將報酬降至一毛，小孩們就不樂意了：「才一毛錢，還要在這裡玩那麼久？太沒意思了！」最終他們乾脆就不來了，老人也因此成功恢復了院子的安靜。
故事中，當老人開始給予零用錢時，小孩子們開心地接受，將其視為來院子玩耍的報酬，即使金額減少時仍勉強前來，直到一毛錢的回報讓他們覺得「不值得」。這顯示出他們逐漸將老人的給予視為應得的權利，卻未意識到這份「善意」並非無條件。他們的不滿與最終的離去，顯示他們對於「善意」的期望，已經轉化為了無反思的索取，而忽視了互動中的權力不對等。
這種心態在社會中也屢見不鮮。舉個例子，某人長期為身心障礙福利機構提供金援與物資，起初這間機構對其無償付出表達了無盡的感激，但隨著時間過去，他們道謝的態度卻一年比一年敷衍。甚至幾年後，這間機構已經不會再特別表達感激之情，某人也就停止了援助。沒想到這間機構來電詢問道：「為什麼不再提供援助？」，這讓某人的心情瞬間盪到了谷底。
類似的情況還有國家通常都會編列部分預算，提供給身心障礙人士社會救助。但倘若這些身心障礙人士將其視為理所當然，藉以要求更多預算與資源時，對於政府，或者對於他人心中，又會作何感想呢？
「特權」（Privilege），並非只屬於那些上位者或財閥特有的權力，而是因社會條件賦予了有利於自身，所享有的一切優惠待遇。大多數人都對於自己擁有特權而渾然未覺，直到身處非主流的情況下，才可能意識到這些「特權」的存在。例如，可以結婚的人，從不認為結婚是種特權，直到同性婚姻議題浮現，才發現這份「理所當然」的權利並非人人都能享有。
「持續的善意，被當成了權利」這句話說明了無意識特權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影響著我們。當我們習慣接受善意，卻不再思考為什麼能得到這些善意時，可能無意間正當化不合理的期望。然而，要察覺到自身擁有特權並不容易，作者提醒道：「改變自己站的位置，景色也會變得不同。」唯有正視自己的位置，並傾聽不同的聲音，才有可能擺脫得到善意後理所當然的心態。
當你已經習慣了特權，平等看起來就像是一種壓迫。
－提姆﹒懷斯（Tim Wise），美國社會學家
⒊ 「所有人的廁所」，但所有人真的都有相同的權利嗎？
電影《關鍵少數》（Hidden Figures）中，有一幕是這樣的。在 1960 年代的美國，種族隔離政策（Jim Crow laws）將公共設施按照種族與性別做了嚴格的區分，要求必須設置白人男性、白人女性、有色人種男性、有色人種女性四類廁所。主角非裔女性數學家凱薩琳﹒強森（Katherine Johnson）所在的工作大樓，因為沒有設置「有色人種女性」專用廁所，迫使她每次想上廁所都必需跑到另一棟大樓。凱薩琳因爲頻繁離開工位，被主管質疑工作態度，她最終只能憤怒地回應道：「我沒有時間選擇，因為我得跑半英里去上廁所！」
每個人都有上廁所的需求，作為人類的基本生存權利，所以相應的也應該準備適合「所有人」都能使用的廁所。但這也可能陷入了人類「普遍性」與「多元性」的衝突，如果真的要滿足所有人，是不是就必須得投入高昂地城本？還是因為反正不可能滿足所有人，那就做出「雖然有歧視，但必須接受不可能存在完美解決方案」現實決策？但這樣，平等還存在嗎？這個課題，近一步延伸，就成為了「形式平等」（Formal equality）與「實質平等」（Substantive equality）之爭。
心理學家梅爾文﹒勒納（Melvin lerner）提出了公平世界謬論（Just-World Hypothesis），進一步解釋了為何這些「歧視」如此難以消除。這項謬論指出人們傾向相信這個世界是公平、公正的，每個人都適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為唯有如此相信，才能在這個世界存活下去。
而當相信這項謬論的人，在面對不公不義的情況時，他們不會去修正他們認為公平世界的信念，反而會開始傾向「責備受害人」，例如面對凱薩琳的困境，這類人可能會認為「她應該更努力適應現狀」，而非反思制度的不公。他們不會去思考歧視是否不當，反而會開始對著高呼不公平的人們提出不滿與批判。最後的結果，就是歧視持續不變，而世界毫無改變。
雖然我們總是高唱著人類的平等，但現實就是雖然每個人似乎都有著表達意見的自由，實際上多數者與少數者的自由並不相同。前任英國國會議員約翰﹒史都華﹒彌爾（John Stuart Mill）在《論自由》中就指出多數者經常不願傾聽少數者的意見，甚至還會要求少數者「謹言慎行」。事實上，這不過就是強迫少數沈默，不僅剝奪了少數者的表達自由，更強化了社會不平等的結構。
可惜的是，至今這個世界仍舊不夠公平正義，訴說著不正義的人們的聲音，依然不絕於耳。
我們被錄取，不是因為我們穿裙子，是因為我們戴眼鏡。
－凱薩琳﹒強森（Katherine Johnson），《關鍵少數》
後記：在台灣社會裡，我們會不會也是「善良的歧視者」？
總結來說，《善良的歧視主義者》是一本讓我深感不安，卻也震驚得難以自己的社會科學書籍。作者在提醒著我們，歧視從來不只是「壞人專屬」，而是我們每個人可能在無意中參與的行為。雖然本書提出的議題相當沈重，但作者以溫柔而堅定的文字，鼓勵我們正視自己的盲點，覺察我們無心的「歧視」語言與行為，讓這個社會能更邁向真正的公平一些。
雖然書中的案例多聚焦於韓國與美國，但仔細想想，台灣的社會似乎也不乏類似的情況，以下我就三點我想到的一些議題，提出一些個人的想法：
- 新住民與移工的處境
隨著台灣社會的經濟發展，新住民與東南亞移工也逐年增加，但他們不免會面臨語言、文化和經濟的障礙。例如，新二代在學校可能會因為外貌或口音而遭到排擠或嘲笑；移工則可能被視為「廉價低等勞力」，缺乏應有的基本勞動保障與尊重。這些刻板印象，往往源自我們將他們視為「外來者」，而非「我們的一部分」。更可怕的是，某些媒體報導會將移工與犯罪、髒亂等負面形象掛鉤，都在無形中加深了對於新住民與移工的偏見。
- 性別與性傾向的隱性歧視
台灣在性別平等方面雖然已有長足的進展，例如同性婚姻合法化，但隱性歧視依然存在。例如，職場上女性面臨的「玻璃天花板」、被質疑領導能力、承擔家庭責任的能力；或對 LGBTQ+ 族群的微妙排斥，例如「雖然我沒意見，但希望他們不要太高調」。這些偏見或刻板印象，往往來自我們「正常性別」或「傳統角色」的無意識假設，這與書中探討的道德直覺如何形塑歧視何其相似。
- 原住民族群的社會議題
台灣的原住民族群長期面臨文化斷層、教育資源匱乏與經濟邊緣化的困境。舉個例子，雖然大學入學考試的加分制度與保障名額試圖彌補原住民族群的困境，卻也引起了部分人士對其公平性的質疑，而在入學後，原住民學生也可能因此背負著刻板印象。但與其批評原住民學生的「特權」，也許我們更該思考的是如何從根本改善結構性問題，例如提供更多教育資源、推廣原住民文化的正面形象，從而促進真正的平等與理解。
歧視並不是多麽遙遠的問題，而是深植於你我日常的無意識行為中。我們或許都曾在不經意間成為了「善良的歧視者」，雖然這些舉動或言語並非出自於惡意，但其中所蘊藏的隱性偏見，無形中也築起了一道道不平等的壁壘。想要消弭這些歧視高牆，覺察是改變的起點，而行動是唯一的解方。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夠重新審視並調整自身的言語與行為，才有機會共同構建一個更包容、更公平的社會。
最後，我想以作者金知慧在書中的一段話作結，也希望你我與這個社會能共勉之：「歧視，不單是限於象徵『社會弱勢』或『少數者』等特定群體，更是關乎組織你我每一個人生活的關係。因此，我們不妨試著從書中基於各種原因做出歧視和受歧視的無數關係裡，回頭檢視你我究竟該如何建構我們的生活。」
平等，不是理所當然給我們的東西；
平等，是人類受正義原則支配的產物。
你我皆生而不平等。
－金知慧（김지혜），《善良的歧視主義者》
內容最後更新於： 2025 / 4 / 26，由 Dr. Saturn 更新
推薦給您的相關文章
- 《真確》閱讀心得丨十大認知直覺偏誤：我們如何誤解這個世界？
- 《躲在蚊子後面的大象》閱讀心得丨揪出躲在小情緒背後的大壞蛋
- 《思考101》閱讀心得丨揭秘八大思維偏誤，你是否做對了決定？
- 《我可能錯了》閱讀心得丨來自森林智者的六則暖心提醒
- 《赫黑醫生的50個故事處方》閱讀心得丨每一則故事，都是人生難題的解答
